1.大地震猝发人口稠密地区
冀中平原是燕赵大地辽阔的胸膛。
公元1966年春天,一场由大自然“蓄谋已久”的灾难猝然降临这片平原上的邢台大地:3月8日5时29分14秒,河北省邢台专区隆尧县一带发生里氏6.8级强烈地震,顷刻间,家园被夷为废墟……当受难的人们尚未从震灾剧痛中挣脱之时,地球再次向这片土地发难施威:3月22日16时19分46秒,宁晋县一带又发生里氏7.2级强烈地震。 两次地震灾难叠加,至深且巨,8064人殁于瓦砾,38461人罹灾致残,房屋倒塌508万余间,560多万人受灾。 两次地震的震中烈度分别达到9度和10度,造成地面裂缝、塌陷、隆起、喷水冒沙,大面积良田被毁,道路开裂,桥梁垮塌,交通、通讯中断……
燕赵啼血,华夏震惊。
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首次发生在人口稠密地区的大地震。
强烈的震撼波及到河北省100多个县市,受灾面积达10余万平方公里;有感范围延伸到河南、山东、安徽、山西以及北京、天津、内蒙古自治区……这一广大区域的人们都感到了脚下土地的战栗。
当时的中国,监测地震活动的台站很少,地震灾区通信线路遭受破坏后,地震情况不能立即查清。
此时天已大亮,邮电部和铁道部先后报告:石家庄—邯郸之间的有线通信中断;铁路桥梁遭受破坏,京广和京沪线在河北区间已受阻停运。
紧接着,总参谋部和河北省政府先后报告:邢台地区发生强烈地震,隆尧等县房屋倒塌很多,人员伤亡严重。
中国科学院地球物理研究所也报告:震中在邢台地区隆尧县一带,震级为里氏6.8级。
得到上述报告后,周恩来立即下达两道命令:一、通知总参谋部,要北京军区驻石家庄和邢台地区部队及河北省军区,立即出动,携带急救药品、担架、帐篷和抢险救灾工具,赶赴震中地区抢险救灾;二、要空军司令部准备两架直升机待命,随时供总理赴灾区视察灾情。
2.县委书记“上奏”,科考观测
邢台地震以一系列逐步升级的小震活动为先导,最终演变成3月8日的大灾难。
3月2日,时任宁晋县县委书记的赵安芳正忙着组织打井。 去冬今春,邢台地区出现历史上少有的大旱。 赵安芳亲自担任宁晋县打井抗旱指挥部总指挥,并组织人马在东汪乡打出一口150多米的深井。 就在这时,井下作业人员发现井底水翻花冒泡,并发现井周围有抖动迹象,泥土直往下掉。 情况反映到指挥部,赵安芳感到不安。 是不是要闹地震了?他要大家提高警惕,发现异常马上撤离。
此后两天,地动的范围仍在扩大,人们议论纷纷。 赵安芳就向邢台专署汇报情况:这井打得很危险。 此后一连几日地动不止,宁晋各打井队都有反映,人工架打井(当地俗称“猴爬杆”)很危险,说不定啥时候“土地爷”给你来个大点儿的“动静”,就会水井坍塌,人被埋压,这可是人命关天啊!赵安芳决定,再次“上奏”邢台地委和专署。
3月6日,小地震突然蜂拥而至,一天内连续发生2级以上地震22次,其中4级以上地震7次。 当日8时12分19秒,宁晋耿庄桥至隆尧毛儿寨一带发生了5.2级地震。 据《邢台地震史料》记述:此次地震共倒塌房屋526间,近2000间房屋出现大裂缝,砸伤18人,死亡3人……当地群众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
3月7日,邢台隆尧县一带下了场雪,这给久旱焦渴的土地带来了少许湿气,也使乍暖还寒的3月增添了几分阴冷。 劳作一天的人们吃罢晚饭,在业余文化娱乐活动相当单调匮乏的那个年代,便都早早进入梦乡。
夜阑人静,偶尔能听到几声鸡鸣狗吠。 夜幕中时而有点点星儿从云缝里探出脸来,窥视着这片安详熟睡的土地,而那黯然的星光却仿佛透着一种无助的悲悯与凄凉。 此时此刻,正在酣梦中的人们啊,有谁能料想到,地震的魔爪已悄悄伸向这里,正在扼住人们生命的咽喉。
3月8日凌晨5时过后,时针向那个灾难性时刻步步逼近……
“还得上奏,这回不怕你不信!”当日,赵安芳向邢台地委、河北省委电话汇报。
与此同时,科考队到达宁晋,在耿庄桥设立了地震观测点。
此时,耿庄桥的百姓和刚刚赶到的科考队员们万万想不到,就在这个寂静的晚上,地震恶魔已张开血盆大口,悄然来到他们脚下。 3月8日凌晨,科考队员们经过一阵紧张忙碌,刚把观测仪器安装调试完毕,强震就发生了。
值得庆幸的是,赶在大震之前安装调试好的监测仪器,获得了极为珍贵的强震记录资料,从此揭开了中国地震科学研究及预测预报这一历史使命的序幕。
邢台地震给了周恩来总理一个最直接的信号——要搞地震预测预报!地震造成的严重灾害,深深触痛了他的心,他对地质学者说:“希望能在你们这一代解决地震预报问题。 ”
采访手记:
马栏村民兵连副连长袁桂锁感到呼吸困难,快要憋死了。 他挣扎着,挣扎着从碎瓦烂墙里爬出来,不禁被眼前的惨景吓呆了——自家的房子全部倒塌!
“天哪……”他声嘶力竭地吼着扑向倒塌的堂屋。 然而,扒出的却是六位亲人的尸体。
面对这惨状,他几乎要崩溃了。
隆尧县是大地震袭击的震中,白家寨公社马栏大队死伤最为惨重。 全村1800多人,被砸死490人,有37个家庭断门绝户。
袁桂锁回忆说,地震发生后的几秒钟,震区死一般寂静,很快就听到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夹杂着家禽牲畜的狂叫声,汇成了血泪号啕的苦难之海。
废墟上躺着堆着一具具尸体,可怜的婴儿趴在死去的母亲怀里哇哇喊叫,满面灰尘的老人哭喊着死去的儿女……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生还者,有的只穿着裤头,有的赤身裸体,蜷曲在墙角或草垛旁呆呆地发抖……此时民兵连副连长袁桂锁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对他们吼道:还傻呆着啥,想冻死啊!能动弹得快跟我去救人啊!
当时有些人看着眼前的惨状,觉得日子没法儿过了,就想外出逃荒,也有的干脆不想活了,呼天抢地的,要陪死去的亲人一起赶赴黄泉……
哀莫大于心死。 最容易被苦难击倒的,是心灵受到重创之人——无论他的躯壳是羸弱还是强壮。 苦难和厄运的力量之所以往往很强大,因为它能慑服人的精神,甚至让人自我毁灭。
震后第二天,当北京来的地质地震工作者到马栏村收集有关地震前兆、宏观迹象时,袁桂锁忽然想起来,地震前旱情严重,他带领民兵打井时发现,村里唯一的一口古井,在大震前几个月就冒泡翻花,怎么抽井水也不干。 这是否就是专家所说的地震前兆?哎,自己咋就没想到呢?要是事先知道这些,给乡亲们通个气儿,避一避,该能救活多少生命啊!
3月10日,袁桂锁见到了前来灾区视察的共和国总理周恩来。 总理说:“这次地震付出了很大代价,要记录下来传给后代,下代再发生地震就会受损失小,这样就对得起死了的,也对得起后代。 ”
袁桂锁把总理的这些话牢牢记住了。 从3月12日起,他开始观测井水变化,从此每天不断,四十余年如一日,一直坚持到现在,先后对华北等地多次中强地震提出预报意见,提供给地震部门参考分析。 在1967年全国地震工作会议上,他宣读了自己撰写的第一篇论文《地下水与地震》,并和著名科学家李四光谈了自己的想法。 李四光勉励他抓住地下水不放,把研究搞下去。
如今,在马栏村,除了这口古井,当年地震遗迹已荡然无存,只有古井边石碑上记录着四十多年前那场大地震的一些预兆:
震前三日,井水暴升,水中似大鱼游腾;临震,井水外溢,发出浓烈硫磺气味;震时,井喷水柱高4米,持续6小时,涌出泥沙300余立方米,一条裂缝从井边穿过;震后,井水由苦变甜……
这口古井已成为隆尧一宝,井口上方覆盖着一层木板,环井建起一座封闭式的亭子,井水虽甜,村民们却不再饮用。 难道它是仅供人们凭吊的历史文物?不,应该说它是一位农民心系地震的观测点。
为了便于观测,袁桂锁把自家的房子盖在古井附近,每天观测好几次井水变化,并详细记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直到今天……一介村民,一位业余的义务观测员,几十年的坚守与执著,仅仅是感激命运对他的格外恩赐而大难不死,抑或是为了共和国总理的嘱托、科学家的勉励?
老人静默无语。
每天早晨、中午和黄昏,你总能看到古井边一位老人晃动的身影,依稀听到他缓缓站立时发出的喘息……救赎生命的尊贵与博大,不就深深地浸印在那晃动的身影里?
对于从事地震工作的人们来说,能身临其境地感受、体验一场突如其来的强烈地震,是一种“荣幸”,还是难得的机遇?大震前赶到耿庄桥的中科院地球物理所考察队成员之一,现已年逾古稀的高级工程师赵荣国,曾撰写回忆文章,记述了那段永生难忘的经历——
我们于3月7日深夜12时左右抵达耿庄桥。 赖明惠和赵永信将地震仪架设在耿庄桥公社院内的一间房子里,我和姚振兴、冯锐等睡在小学教室。 3月8日4时许,一次小震把我惊醒,起来带好用具去看地震记录,赖、赵二人已在那里查看,原来他们一直没有休息。 大约四五十分钟后,觉得屋外有什么动静,异乎寻常,下意识地走出屋子,刚到院子当中,觉得地下颤动,初时震动很小,同时有闷雷声响,由远而近,我还以为类似刚才那种小震,并未理会。 谁知二三秒钟后震动幅度急速增大,紧接着,地面如同发了疯似的摇动起来……与此同时,开始震声如闷雷,随后声音越来越大,简直震耳欲聋!只觉得被不可言状的吼声笼罩着,被紧紧地包裹着……
大地真的疯狂了!多少次把我抛掷出去,我听天由命地做最后的挣扎,就这样相持了十几分钟才渐渐平稳下来……这时,被埋在屋里的同伴也挣扎着逃出来了。 段宝娣的手指砸伤了,宋良玉的腰险些被压断。 队长李凤杰让我赶快向所里报告这里的情况,但通讯线路已中断……
天已大亮,所里来的几个人集合了,在李凤杰的指挥下开始现场调查工作。 我们用米尺测量地裂缝的宽度、长度和深度,数着倒了多少间房子……天哪!还考察什么?!举目断壁残垣,瓦砾满地,街道堵塞,废墟上躺着刚刚挖出来的尸体……耿庄桥啊耿庄桥,我来时是深夜,没能看清你的仪容,昏暗中,街道和房子都是整整齐齐的。 眼前,我看到的你竟是一堆堆瓦砾,听到的声音是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和冯锐被分配到附近几个村庄调查。 一天下来,走了三四个村庄,到处是哭声,到处是泪水……我们与其说是调查地震,还不如是在参加葬礼。 我们与死难者的家属同哭泣,我们没有办法给他们以安慰,我们几乎是语无伦次,希望这些备受摧残的心安定下来。 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医生,不会救治受伤的百姓;为什么没有带来衣物,温暖蒙难的乡亲!
面对残酷的地震灾情,他们听到最多的就是:“希望能在地震之前打个招呼!”一遍又一遍听到灾区百姓如此强烈的心声,哪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工作者能无动于衷?!对于他们来说,亲历地震的过程如同经受了一次精神炼狱,蓄积于心的渴望与希冀像炽热的岩浆一样喷发出来。 他们几乎是赤手空拳地开始了向地震预测预报这一世界科学难题高峰的攀登。
3.捕捉来自地下的“警告”
现代科学研究发现,一次强烈地震的发生,要经过相当长时间的孕育、发展过程。 在这期间,一方面地球自身在地壳下面逐渐积累起足以引起地球构造发生某种程度的变化从而产生强烈震动的巨大能量;另一方面,地球内部的这种力量的积累与渐进变化,也会对地球表面上的许多方面产生种种影响,使其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的程度与易见性,随着地震时间的临近而愈益明显,这就是人们所说地震发生前的“前兆异常”。 人们为此发明制造了观测地震异常的各种仪器。
邢台6.8级地震发生后,各路考察人员陆续到达现场目睹了震后的惨状,倍感地震预测预报的紧迫性。 按一般常识“主震之后就是余震,不会有更大的地震发生了”,他们能做的事情就是不顾一切艰险,投入救灾和震后调查,并将调查获得的一些前兆现象和信息,作为经验加以总结,以用于今后其他地区的地震预报。 谁曾料到,14天之后,原震区竟再次发生了更强的7.2级地震!
回忆当时的情景,林庭煌研究员感慨万端,他说:当时“余震仪(微震仪)”已瘫成一堆,连震中在哪里也无法测定。 脚下大地翻腾,眼前景物全非,烟尘起处,屋宇夷为废墟,沙水喷发,田地顿成河滩。 河堤开裂,平路变深沟,公路错断,冒水如泉涌。 大震来时我正蹲在地震仪旁,忽见记录笔失控,左右摇摆……剧烈的震动将人摔倒在地,爬起来定神一想,能够做的事情仍然是踉跄进村,抢险救灾。 强震的连续发生非始料所及,然而严酷的事实,发人深省。 教训给人以启示:地震并未结束,这里就是地震预报科学实验的现场……
这次7.2级强震发生后,人们都在苦苦寻思:还有没有大震或强余震发生?
地震在跟人们捉迷藏:
监测仪器记录显示地震波形异常……
成群结队的老鼠在街上、路上乱跑……
收音机信号明显变弱,并伴有吱吱哇哇的杂音……
多条河沟和多眼水井的水位上涨……
这些异常的同时出现,引起关注。 当晚,地球物理所邢台地震队进行了紧急会商,根据已有的资料和获取的观测数据以及捕捉到的“蛛丝马迹”,他们据此判定,即将有一次强余震发生。
当时,还来不及规范地震预报程序,用什么形式发布预报也不清楚,只是讨论决定,以地震队的名义向抗震救灾指挥部正式发出预报。 在场的通信兵话务员抓起电话便向上级首长报告:“有震!”——话刚落音,大地突然剧烈震动,一次6.2级强余震果然发生了。
时针正指23点19分。
这是中国地震工作者第一次成功的内部试报。 如此复杂的科学难题竟然在一瞬间变得那么简单,真让人喜出望外啊!首次预报成功的喜悦使他们信心倍增。 于是,他们便总结出“小震密集—平静—发生大震”的邢台地震震型模式。
他们摸索出的预测预报地震的方法,后来被通称为“八大手段”(测震、地磁、地电、地形变、地应力、重力、地下水位、水化学)。 1971年国家地震局成立,其中大部分骨干都是从邢台地震这个摇篮里“摇”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