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大爆炸瞬间留下的最珍贵“对话”

我得感谢交通部公安局和天津市公安局的积极配合。 起初采访这一块是我感到烦恼的事,而我又特别想了解离爆炸现场最近的那几个地方公安消防队的情况——他们几乎都是全军覆灭……

承认失败和承担责任,是得有勇气的。 关于天津瑞海危险品爆炸事故的整个责任问题,国务院事故调查组已经介入很长一段时间了,我知道专家们一直在紧张地进行着各种科学分析与现场调查,尤其是对那些责任人、责任部门的调查极其严谨与深入,相信很快会有结论。

老实说,像这样一场共和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大爆炸,又造成这么大损失,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如果你在其中沾点责任的,那么也没有什么可回避的了。 勇敢地承担责任也是一种可以弥补的美德与品质,做人有多种做法,甚至死了后还可以挽回一些负面影响。

天津港大爆炸事故全过程要反思的东西太多。 这并非是本文所涉及的主要内容。 爆炸现场的有关消防队员们的英勇牺牲与战斗精神才是我最关心的,因为这是生命的强大与脆弱表现得最为真实的瞬间,而且作为人类永久生存下去的一种教训,将这样的过程和现场记录下来,其意义会超越事故本身的责任问题,它是我们人类与自己制造出的灾难斗争的一种血的教材,了解和铭记它可以使人类更清楚、更理智、更科学地生存下去。

幸福总是在苦难中酝酿的。 平安多数也是由危险铺筑而成。

天津港大爆炸发生后,公众知道地方消防队牺牲惨重,但大家并不清楚一个情况,那就是为什么?这也是我采访前一直想弄明白的。

机会来之不易,但它来了——

接待我的是一位“老消防”,警号为:005745。 他叫崔振海。 大爆炸发生地的地方公安消防支队四大队大队长。

“我们全队共有5个民警,43个战斗员,战斗员都是合同工。 ”崔大队长的话马上让我明白:这样一个消防队,其实除了5名身着制服的公安民警外,其余消防队员均为非正式编制人员,即聘用合同工。

“大队原来共有六辆消防车……”崔大队长看上去年岁近五十,说话很少。 问一句有时还不能完整地回答你一句。

“爆炸遗留下来的惨相,很多亲历者一般都不愿意回忆了。 ”陪同采访的公安同志悄悄说。

“那天你们出警多少人?”我问。

“27人没有回来……”崔大队长看了我一眼,说。

“一个都没有回来?”我追问。

“有。 有几个回来了。 ”接受采访的除崔大队长外,他身边有一位年轻的公安民警,叫王慧明。 他比较清醒。 “我原来不是这个大队的,爆炸事故后新调来当防火民警的。 ”王慧明说。

崔振海大队长开始回忆那天出警后没有牺牲的人员:“是宋橙、陈英建……”他很费力说出两个消防队员的名字。

“不是还有刘斌?”王慧明说。

“嗯,刘斌是。 ”崔大队长的记忆很成问题。 从其表情看,似乎他很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提问。

“齐宏旺是不是?”王慧明又说。

崔大队长干脆头也不点了。 看得出,他早已深深地陷入了长久的痛苦之中——许多从爆炸现场走过来的人都患上了这种病。 是啊,换了谁都可能这样:昨天还是一支完整的队伍,一夜间几乎大半的小伙子们没了,作为大队长的他,那是一种什么感受与滋味?

无人知晓,唯有崔振海自己心里装着。

他原来的四大队驻地已经一片废墟。 因为他的大队就在瑞海公司院子一路之隔。 那条路现在已经没了,原来叫跃进路吉运一道。 不知谁起的名字,“吉祥运输之道”——天津港区条条都是道,通向瑞海公司的这条“吉祥运输之道”自从这个公司源源不断运进化学危险品后就再也不“吉运”了,最后连整个跃进路在内的所有“吉运”之道全都化为了焦土与废墟。

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情况后,心头顿增惆怅,同时也为某些单位感到悲哀。 尤其是这个港区的公安消防支队,因为他们的支队部和所属的消防四大队恰恰就与发生大爆炸的瑞海公司是邻居——不是很有些讽刺意味吗?

或许是瑞海公司的老板太心黑心狠了:明明知道公安消防就在隔壁,他就胆大妄为地把危险品源源不断地运到他们的眼皮底下。 要不就是大家都习以为常了,没有把那些闻一下就会死亡的剧毒品放在心上……呵,生命那么廉价!亲爱的同志,你们可以无视他人的生命,但你们就这样不珍惜自己生命吗?

一切都是废话了。 现在我想了解的是爆炸最核心区的所有细节和现场情况——

崔振海是少数几个活着的知道爆炸核心区前后情况的人,从他嘴里“撬”出的每一个字都极其珍贵。

他说了:“我们那个院子附近百姓都知道是‘公安基地’,里面除了我们公安消防支队和四大队所在外,还有一个交警支队和跃进路派出所占一个楼也在里面……我们的门牌号是855号。 ”

天,瑞海公司的老板真是胆大妄为,竟然对着隔壁的“公安基地”发动了如此一次震惊中外的大爆炸!看来,有关部门和单位确实该严防眼皮底下的那些盗贼与极端狂妄分子了!

当晚在“855号”公安基地第四消防大队值班的是教导员张干生。

“张干生是今年春节前才调到我们大队的。 ”崔振海大队长沉痛地说,“巧了,这天是他当班……”我们都清楚,如果不是张干生值班,那崔振海今天就不会坐在我的面前了。

命运就是如此残酷!

“那天大约晚上十点多钟,大队刘副支队长打电话向我报告:说瑞海着火了。 我家在港区外,一听这情况我就赶紧穿上警服。 瑞海太熟悉了,天天挨着的近邻。 它要着火了,非常危险。 因为我们都知道它是危险品转运公司,到底有多少危险品,还有没有我们不知道的危险品,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所以直奔现场,车子开得很快……到了跃进路后,完全呆怔了:前面一团好大的火球,朝我的车直冲过来……等清醒过来时,发现玻璃全部碎了,几扇门扭得弯弯曲曲不像样了。 好在车子没翻,我是从副驾驶座位上钻出来的。 当时耳内已经听不到周围的声音了,手脚全是麻的。 我约估了一下自己当时的位置,距爆炸中心地带差不多300米。 四周一片漆黑,天上不停地掉渣、铁片,它们不是带着火,就是冒着烟。 我猜想这回麻烦大了,我的队伍肯定凶多吉少,所以就往里走。 可路上不能走,掉满了各种铁片碎物,多数还在燃烧。 就走绿化带。 途中遇见一个伤员,将他背到绿化带上,便赶紧到处打电话求助,但都不通。 心里想着自己的消防队员,又赶紧往前走。 见了一个受伤的消防员,他有一个手电,我们就一起往爆炸地走去。 先到了我们公安基地院子的办公楼,一看,啥都没了,只剩下一个框架,那情形真的太吓人了……”

崔振海有些讲不下去了。 后来我知道了当时的一个情景:大楼的门卫宋陆陆竟然活着!是崔振海他们在这个门卫平时值班室的后面几十米处发现了他。 几个人想方设法地将宋陆陆沿着进来的原路搬放到了安全地带。 崔振海等又返回院子,到他工作的那栋楼寻找战友。

“一、二层是我们消防大队的,三四楼是支队机关的。 ”崔振海说,“一层的人不知到了哪儿去。 二层不好上,梯子全扭曲了。 费劲上去后找到了一个聂金星,当时还有生命特征,就将他抬了出来,后来到了医院就死了。 楼上还有几个就不用说了,都已经牺牲了……”

“在院子里没有找到自己的战友,我就跟着后来支援来的六大队同志在院子内外和跃进路一带找,记得先后抬出了13具尸体。 13日当天我们进不了瑞海那个院子,仍在到处爆炸,大大小小的,火光冲天。 ”崔振海说。

“14日我进到了瑞海院子,也就是爆炸核心区。 当时现场到处在燃烧,还不时有爆炸声。 也顾不得危险不危险了,我只想寻找到自己的队伍,他们到底在哪里,是个啥情况……“崔振海开始哽咽了,“搜索到大坑和一大堆集装箱旁边时,我看现场三三两两、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我们的消防队员……我抱起两具尸体,却发现太轻太轻,一碰便化了,碎了……当时就像我的心碎了……”

崔振海大队长说到这里,竟然一边抹着泪水,一边甩袖而去。

我感到震怔,同时又马上默默地点点头。 这时,我发觉自己的眼眶也是热的、湿的。

太惨了!无法想象的现场!

“我说说吧。 ”一直在旁边听崔大队长回忆的王慧明接话。

“你说。 ”我点头。

“我介绍点情况,可能对你作家有用。 ”小伙子说。

我想他原先既不是这个中队的,当时又没有参与到大爆炸之前的那些出警消防队伍之中,他会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我错了。 从小伙子的口中,我了解到了大爆炸现场最为珍贵的一段“对话”——太珍贵了,这也许是爆炸时唯一让我们可以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几支最靠前的消防队员如何“全军覆灭”的真相。

王慧明说:“我原来的消防六大队,驻扎在临港产业区。 由于距12日晚上出事的瑞海公司比较远,所以那边起火之初的第一批出警队伍中没有我们大队。 这里面有个特殊情况:虽然当时我没有在大爆炸的现场,但偏偏可能我是唯一掌握爆炸前那几分钟里所发生的现场情况的……”

“怎讲?”此话令我暗暗大吃一惊。

“因为12日傍晚时分,我们六大队出了一个警,是一个小区出了火情。 大约九点钟回到大队驻地。 我是那次出警的领班人,负责现场所有战斗行动。 手中持着一台对话机。 那对讲机与全支队所有的对讲机在同一个频道上,也就是说,其他消防队与支队联系或通话,我都能听到。 ”王慧明说,“完成那个小火警任务回到驻地后,我想起了在出警前,支队值班室值班的赵勇科长曾要求待我们的任务结束后向他报告一声。 由于我磨蹭了一会儿,没有及时向赵科长报告。 到了十点来钟,我就听电台里赵科长在喊道:‘五大队的警力都调过去,去瑞海。 ’又听五大队大队长说:‘我们的队员还没睡,可以立即投入战斗。 ’一会儿,电台里又响起五大队大队长赵飞的声音:‘赵科长,我们已经到达现场,什么任务?请指示。 ’就听赵勇科长又大声喊道:‘撤退!’‘撤退!’‘快撤退——’与此同时,电台里立即传来一声巨响,响声很短,短得我根本没有听清是怎么回事时,我突然感觉身子摇晃了一下。 当时我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错觉?而就在这个时间,第二次大爆炸声传来了……这一次我所在的地方虽然距瑞海爆炸地有近20公里远,但地动山摇的震荡和远远所看到的冲天火球,清清楚楚。 而对讲机已经没有声音了……”

至止,我才明白王慧明提供的这段来自对讲机的“现场对话”,是何等的重要与宝贵。 它是我所知的那些牺牲的消防队员们在大爆炸之前最具体、最真实、最生动,也是最重要和最后的一段记录。 同时它又直接或间接地向我们证明了许多东西。

我从心底里无比感激年轻的民警王慧明。

王慧明自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的对讲机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可他的手机这时响个不停。

“老公!老公我快要死啦!”是身居距大爆炸现场特别近的一个叫“金域蓝湾”小区的妻子向他哭诉和求助着。

天!王慧明的头一下“嗡”地晕了。 但他毕竟是消防队员,马上清醒地对生死线上的妻子说:“冷静!不管什么情况,先保护好自己……到大街上找个空地待着。 听到没有?喂!喂喂?”

妻子的手机断了。 再也打不通。 王慧明两眼一黑,身子摇晃了一下。

“慧明!你在干什么呢?知道什么情况吗?”手机又响了,是自己的消防队的大队长打来的。

王慧明清醒了一下自己的脑子,回答道:“是四大队旁边的危险仓库爆炸了……”

“啊?那——上面有没有下达什么命令?我们的任务是什么?”王慧明的大队长立即着急地一连催问。

“上面?我们的‘上面’估计已经没有了……”王慧明悲观地对大队长说。

手机沉默。 立即又听得大队长的声音:“不管什么情况,我进队,你回家救老婆!”

王慧明竟对大队长固执起来:“不行,摊上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只想自己家里的事?”

话尽管这么说,但王慧明也确实为近在爆炸咫尺的妻子着急,电话、手机一起打,拼命打,但就是不通。

其实,这时的爆炸现场方圆千米之内的居民小区和单位群众,全都处在极度恐慌和生死逃亡的时刻。 王慧明的妻子在逃命之时,后背被砸,好在不是太严重。 这是很多天后王慧明参加完抢救战友的战斗后回家才知道的。

现在他王慧明要到爆炸现场执行任务。

他和大队长差不多同一时间到了大队部。 “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大队是不能随便动的。 ”大队长急得团团转,一边是火光冲天,兄弟消防队的战友们全无音讯,一边又是驻守于石油化工小区的消防职责——消防六大队最核心的任务就是看好身边的这个石油化工重地!

“上级没了。 我们不能眼睁睁地连上级都不去救呀!”大队长的眼睛红了,“妈的,不管他了!去现场!救人要紧!”

大队长与民警赵国强各带一辆消防车,向爆炸现场飞驰而去。

王慧明则和另一位民警王磊开着警车紧随其后。

这一夜的凌晨时刻,天津港区的所有高速公路和普通公路上,无数飞驰的车子都在奔向爆炸现场,都在为自己的战友与亲人的生命担忧……

但,王慧明等到达爆炸现场后,他们全都傻眼了:一切都在燃烧,一切都已烧尽,一切都完了……

“比如我现在的四大队,所有出警的人员几乎全军覆没。 ”王慧明虽不像崔振海大队长的内心受伤那么重,但年轻人的内心也不平静。 “把我调过来,就是考虑剩下的这支队伍怎么带。 这是个大问题。 崔大队长从事故发生到现在没有整休过,我们四大队原来的驻地没有了,换防到了这个新地方,人员也重新补充了18位。 但这些合同工消防队员仍然缺乏经验,需要增强战斗业务培训,全大队专职民警就我们几个,你都看到了,就下面这些人……”

王慧明指指简易楼下排着队的新四大队消防队员们,如此说。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吃中饭前的消防队员们排着队在唱歌。 虽然他们并非武警消防部队,但这里的合同制消防队伍也是军事化的管理。 只是我看着这样一些刚刚经历生死残酷考验的年轻消防队员们一脸的疲惫相,内心格外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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